“丰肥”与“瘦硬”,是书作中最容易用直观判断加以区分的对比的美范畴,因此也是中国书学批评史上最早出现的鉴赏品评用语。“瘦硬”这一审美范畴可以说是伴随着汉字的出现而出现的:公元前12世纪时出现的已知最早的汉字形式——甲骨文,因其是用刀在龟甲、兽骨上刻划而成,故线条纤细、挺硬,充满力量感,开了“瘦硬”美的先河。
对于这一审美范畴,人们往往将其与骨力、劲健、秀挺、劲利等词联系在一起,因而备受褒扬。唐代大诗人杜甫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中写道:“仓颉鸟迹既茫味,字体变化如浮云。陈仓石鼓又已讹,大小二篆生八分。秦有李斯汉蔡邕,中间作者寂不闻。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苦显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将瘦硬之美与骨力、神韵紧密结合起来,展现了其风貌所在。此外,清代杨景曾《二十四书品》也写道:“老鹄善立,野鹤孤飞。神清骨重,味淡声希。最高峰上,峭璧崔巍,比菊之瘦,怜玉之罪。气含郊岛,神远脂韦。风岂畏劲,笋岂云肥。”将瘦硬之美比作老鹄、野鹤、高峰、峭壁.....无不体现出其貌清气健,骨劲神寒的审美特征。
以初唐欧阳询之书为例,他在用笔上,保持了险劲锐利的北碑风度。“刚则铁画,娟若银钩”,体势峻拔险峭,刚劲不挠,赵孟称其“清劲秀健”,居简称其“莲严痛劲”,项穆称其“险劲瘦硬”,《竹云题数》称其“骨秀神清”,是瘦硬美的杰出代表:而薛曜的书法,如《夏日游石棕序》,也颇多疏瘦劲练之美,特别是起止转折之处,极意夸张其顿挫的用笔特征,这种鹤膝般的“肿节”,更强化了搜硬骨立的艺术风格:背书领域里以怀素为代表,观其《自叙帖》,笔硬墨枯,多用中锋,轻逸圆转,笔信见筋,显得强劲有力。清代包世臣《艺舟双楫。自跋草书答十二向》说:“醉僧藏锋内转,瘦硬通神,而帆墨挫毫,不无碎缺。”可谓草书瘦硬通神的杰出范例。
再看“丰肥”之美,相对于甲骨文的细劲刻划而言,金文变刻为铸,肥笔便出现了。如青铜文化的典型代表《司母戊鼎》,其铭文宏伟厚重,气魄雄浑,可谓是现今可见最早的丰肥美的杰出范例;殷墟晚期的《小臣除犀尊铭》、西周的《德方鼎铭》《大盂鼎铭》等,也均属丰肥一路。战国时的《石鼓文》,丰肌而有筋有骨,为“玉筋篆”之濫觞,与尔后瘦劲的“铁线篆”各领篆书之风骚。
对“丰肥”的崇尚,在唐代开元、天宝年问达到了最高峰。这与当时帝王的偏好、整个社会的市美风尚有带不可分的联系。唐公宗李隆基独宠杨下环一中国历史上女性丰肥美的标本,可见他对于女性美的重要标准之一就是半肥。受唐玄宗肥隶书风的影响,纵观开元、天宝年间,绝大多数书家的作品也都体现出丰肥的倾向。唐代窦蒙《述书赋注》有载:“开元中,八分书《北京义堂》《西岳华山》《东岳封禅》碑,虽有当时院中学士共相摹勒,然其风格大体皆出白圣心。”王世贞《艺苑卮言附录》评徐浩求书《岗阳观记》时也将其与李隆基相联系:“书为徐浩古隶,与开元帝隶法绝相类,虽以肉胜,亦自有态,可宝也。”试看唐隶四大家之一史惟则的《大智禅师碑》,笔画厚重而老劲,顿挫而佩强,丰肥巨丽而富于筋骨,结体则上密下疏,上阁下开,呈现出向下放射之状,融紧结与宽博于一体,显示出雍容的气度和雄浑的体势。由此可见,帝王的偏好或提倡,风尚,从而影响一代书风。
需要强调的是,丰肥与瘦硬,二者在本质上并没有优劣之分,但是在书法史上往往崇瘦而抑肥,这或许是对长期积淀下来的尚骨意识的片面理解,也或许是杜甫“书贵瘦硬方通神”诗句的副作用。但是,欣赏书作,还须像明代杨慎在《字画肥瘦》中记录的:“大抵字之肥瘦各有宜,未必瘦者皆好,而肥者便非也。譬之美人然,东坡云:‘妍媸肥瘦各有态,云环、飞燕谁敢轻。’又日:‘书生老眼省见稀,图画但怪周昉肥。’此言非特为女色评,持以论书画可也。予书与陆子源论书,子源云:‘字譬如美女,清妙清妙,不清则不妙。’予戏答日:‘丰艳丰艳,不丰则不艳。’子源首肯者再。”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去发掘其艺术美。
在书法创作中,也应把握分寸,不使肥或瘦走向极端,朱履贞《书学捷要》说:“肥而无骨者,为墨猪,为肉鸭”,“瘦而不润者,为枯骨,为断柴”,可见肥与瘦都只是一种表现手段,是表象上的东西,书法内在的精、气、神,才是所要追求的本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