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文献学”,其实就是研究一件文字化的“作品”,从酝酿、孕育,生成,阅读与流传的生命史。每一件作品都是活的,都有生命轨迹,有各种奇特遭遇,有的命运悲惨,有的险象环生,有的则一路平庸,有的跌宕起伏。
《周易》也是一个生命体,也有其文献学的源流。到今天为止,无论是流传的文献材料,还是出土的考古遗物和证据,都有助于《周易》近三千年来的生命史的研究。
今天要用文献学的视角,来确定一个非常简单的史实,没有《连山易》也没有《归藏易》。就如没有《河图》也没有《洛书》。河图洛书今天如此泛滥,原因有两个,一是所谓的经典里曾经有一句话,后来将这句话敷衍、创造成了“事实”;二是很多人在生命中有自己的心得体会,需要假借“河图洛书”来作为搭载和出口。
“河出图,洛出书”,只是《周易》“系辞传”里的一句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至今没有太多的人明白。但意思不明白不要紧,这句话本身却是很容易变成明确的指向,编剧的人们把河当成*河,把图演绎*马负图;把洛当成洛河,把书当成龟背上印刻的图案。
其实仔细想一下就明白,这个过程已经实现了非常“戏剧化”的飞跃,为了创造戏剧化的场景,编剧和导演们在里面添加了形象化的背景,马和龟,又为了强化其神圣性和不容质疑性,又演变为龙马负图,神龟背书。为了进一步的神圣化,宋朝的朱熹在《周易本义》前面附了估计就是他自己学术团队,生生创意出来的这两张图——中间其学生蔡元定还发生过争论,到底哪个是河图哪个是洛书。从此之后,“河图洛书”才在世间有了形象化的载体,从一句话六个字,变成了一个新的体系。古代经典就如一棵大树,它掉下来的任何部件,都可以在大量好心的编剧者、传奇爱好者的施肥浇水疏枝促花之下,变成一棵新的苍天大树,甚至堆砌、附会成为一片新的天然森林。
现在很多研究、讲述《周易》的人,喜欢说有三种“易”,一种叫《连山》,一种叫《归藏》,一种叫《周易》。他们这么确定的理由却来自一个不确定的文献。这部文献叫《周礼》。从文献的源流上看,《周礼》并不是周朝的作品,也未必是周朝的礼制的持续汇编。它更大的可能是汉朝的一些学者们共同创造出来的作品。也就是说,如果客观一点儿,我们可以把《周礼》看成是一部汉朝人想像的一个理想国家的各种“官制”。它并非社会史实的真实记载,而是一些人创造的小说或者说戏剧化场景。
即使《周礼》这部小说的创造依据了一些周朝的官制小事实,也无法证明周朝的卜筮从业者,需要掌握的三种“易”,就是连山、归藏和周易。目前考古发现的最早的《周易》的版本,是在战国。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就依据材料说话的话,我们只能说,《周易》目前最早只能确定为战国时期的作品。《周易》的周,有可能是后来人添加和冠名的。它最多能帮助我们确定说,在周朝,用蓍草起卦占卜,是主流。它取代了商时代的龟甲占卜的主流。
那些说《连山》是夏朝的“易”(起卦方式),《归藏》是商朝的“易”(起卦方式)的人,则更是纯粹是理想化创造了。从出土材料来看,确实在商朝末期,已经有人零星地用蓍草来起卦,但这只是萌芽期,无法与龟甲占卜的主流相媲美。
更重要的是,周朝时代才开始比较真实地执行分封制,商朝时代,可能实行的都不是分封制,而是方国联合体推举制。而“夏朝时代”根本没有夏朝,如果有,夏最多也只是一个小国家,它与周边大量的方国、邦国、部落,共同编织成了当时的一个时代。只是因为我们历代用夏商周用得太顺手了,导致很多人不得不用夏来命名那将近上千年的历史时光。
后代的人因为太习惯于“王权专制”的朝代,因此,会无意识地用当时的社会状态去投射古代的时光,下意识地以为古代也应当如此。却不知道,我们的眼睛只能看到当下,无法看到过去,也无法看到未来。我们只会用现在的状态去幻想未来,用现在的状态去“影射”过往。这给我们的思考和讨论,带来了非常多无形的障碍。这些障碍说起来都非常的基础和易破除,但它就是如蚊子一般,特别容易形成骚扰。
人类基本上有四个阶段,一是神权时代,二是巫祝时代,三是王权时代,四是民权时代。在中国,基本上可以说,秦汉之前的时代,都是巫祝时代。在这个边界不清的时代里,巫祝们有很多方法与天地神灵感应和互通,进而转化为对其所在的群体的决策和指引,服务和协助。巫祝们到底用过多少的手法去与天地神灵沟通呢?仅以考古材料来说,有用石头来沟通,有用玉器来沟通,有用陶器来沟通,有用青铜器来沟通,有用兽骨来沟通,有用龟甲骨来沟通,有用筹策蓍草来沟通,还有用很多我们现在无法追溯的办法来感应和沟通。
目前来看,有三个方法一度成为主流,一是用玉来沟通,这在红山文化、良渚文化、凌家滩、石家河文化、金沙文化中都有很充分的体现。二是用兽骨、龟甲来沟通,这在商朝中后期的出土甲骨文里有很充分的呈现。三是用筹策铜钱来沟通,这个从西周之后到今天,都一直有体现。
一个方法向后有可能生长得越来越丰富,但绝对不可能往前推究到非常辽远的过去。筹策起卦法需要依托一些物质文明基础,比如基本的数学计算能力。人类创造或者说逐步积累出文字,一定首先出现的是数字,现在出土材料里最早的数字,也是在商朝末期。二是语言文字相对通顺应用能力,语言刚刚开始的时候也是极简陋的,它会有一个逐步丰富化、细致化的过程,这个一定是已经到了周朝之后才可能。三是记载这些文字的载体,无论是布帛、简牍还是青铜,也都是到了周朝之后才得到相对便利的应用。四是相对稳定而清晰的类似“事业单位”工作编制,才可能把一门技艺锻炼得精熟而可传承和可提炼。这个也在周朝才可能保持这个水平。
筹策起卦法比龟甲占卜法要来得简单、便利、易传承,也没那么血腥,因此,它逐步成为了主流,并发展出来了很多范式和复杂的感知和推演方术,这也符合一个主流方法被社会演化成熟之后,会被社会当成原料而继续嫁接、寄生、改造、融汇的一个必然发展。
中国所有的文献都有一个特别活化的新陈代谢史。每一个后来的人似乎都担负着一个使命,就是帮助流传到手头的文献进行进一步的“优化”。这个善意的优化过程,是后来者的意志和才华,融汇到文献体内以改造其基因的过程,有可能引来更好的流通和普及,但也是让它生命通道变得更加狭窄的过程,也是在它身上堆积更多外包装的过程,更是让其面目模糊、本真迷失,以至于后人不容易正本清源的过程。
研习《周易》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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