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在蜿蜒的山道上颠簸了三个小时终于停下。学文推了推伏在肩膀上的妻子,说:“灵儿,醒醒,到站了。”
灵儿睁开迷离的眼睛看了窗外一眼,感觉脑子晕乎乎的,伸了伸胳臂,想站起来,刚一抬屁股就一个趔趄,栽倒在学文的怀里,不停地呕吐起来。学文怕灵儿吐在车上又要遭司机的白眼,急忙连拖带拽将灵儿弄下车。
汽车带着一股旋风而去。灵儿扶着道旁的地埂肆无忌惮地吐了一大滩酸水,便觉得舒服了许多。不知道是剧烈呕吐刺激了神经,还是一路的颠簸,让她苦不堪言,眼泪清湛湛地往下流。
学文疼爱地将新婚的妻子拥在怀里,惭疚地说:“不让你来,你偏要来,跟着我来吃这个苦划不来。”
“别说了,我情愿。”灵儿一边拭眼泪,一边温情地安抚起丈夫来,“我们说好了的,你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学文知道,妻子从小在城里长大,根本不知道山村的艰苦。在她的意识里,那里有无数的野花野草,还有不知名的小鸟,有花蝴蝶,有芳草地,还有纯绿色纯绿色的食品,没有污染和噪音,没有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拥挤的车流人流。学文第一次下乡扶贫,她就嚷着要去乡下看看,无奈母亲有病住院,未能成行。如今,年已过完,看完了上元的花灯,学文该出发了,去那个叫杜家梁的山村指导村民搭温棚。灵儿这次不顾家人和丈夫的反对,毅然决然跟着学文上路了。
灵儿要去乡下,不仅仅是为了去体验乡村生活,更重要的是他想念自己的丈夫,每次一走,三五个月都不回来一趟,虽然现代通讯很发达,天天都能说上话,可长期见不上面,接触不到他那光滑而厚实的肌肤,心里总是空落落的,生活变得索然无味。
只要咱俩心思对,讨吃要饭也干脆。学文每次言说乡下艰苦,但灵儿总认为现实生活远比花儿里唱的那样好,何况并不是去讨饭,那里有丈夫工作的温棚,有农家有院,更重要的是丈夫有工资,乡下再艰苦,也不至于去讨饭。
可是,灵儿一上车,就发现这次乡下之旅并非她想象中的那么优美和浪漫,车子从十八盘坡上东倒西歪下来,灵儿的肝花五脏都要吐出来。学文想:这是那儿那儿呀,更艰难的路还在后头呢。从县城到杜家梁二百三十公里,班车只通一百七十公里,还有六十公里不通班车,除了十公里通向铜洞沟煤矿的沙石路,剩下的三十公里全是土路,有些路段别说通班车,连小四轮拖拉机都上不去。要想到达目的地,全凭两条腿。
没走过山路的灵儿并不怕这些,她认为,走走山路还能锻炼身体,说不定还能减肥呢,因为她发现自己婚后腹部开始膨胀起来。
灵儿下了车,稍微缓了缓,就从晕车的狼狈中走了出来,走在解冻的山道上,软软的,身子都感觉非常轻。耳边虽然没有鸟叫,也看不见一望无际的绿色,单就那田埂上露出的细小的冰草芽和早阳洼的辣辣秧子足以让她欣喜万分。其实,学文明白,自己头一次到乡村也是什么都觉得新鲜、好玩,可是时间久了,山村里除了空气好,那种寂静,那种单调的绿色更让人觉得寂寞、无聊和可怕。现在,节令已是初春,但北方似乎还在严冬里沉睡,春寒料峭的日子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天气很好,阳光和煦,没有一丝微风,走了不到二里地,他感觉身上有些粘,头上、脖颈和脊背流出了汗。灵儿似乎也感到了闷热,索性将头巾解下来,拿在手里挥舞。学文虽然早有准备,穿了一双旅游鞋,但还是感觉到了脚的疼痛。再看灵儿,一双半高跟皮鞋,敲得极为清脆,给寂静的山道留下一串轻快的节奏。
山道上偶尔有一辆拉煤车呼啸而过,学文想拦挡一辆捎一阵脚程,可是一连挡了几辆都没有停。车子是空的,捎带个把人不应该有问题,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挥酸了手臂也没能让一辆车停下。记得第一次上杜家梁,走的还是这条道,正感觉到脚底发热时,一辆拉煤车停在了他的眼前,司机热情地询问他上哪儿去,如果不嫌弃,就上车和他一块走,也有个说话的伴儿。可是,今天怎么啦?那些司机一个比一个冷漠,似乎压根就没看见路上两个徒步行走的人。学文气愤地骂:“赶明儿我让灵儿生一堆娃,把他们个个培养成司机,看还有没有人带他老子。”骂归骂,可心里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这年头就是这样,少一事比多一事强,山路那么险,出了问题,哪个司机承担得了。
灵儿忽然尖叫一声,蹲在地上直揉脚。学文紧跑两步上前,发现灵儿的鞋后跟侧睡在马路上。学文知道,灵儿崴了脚,急忙过去询问。他搀扶起灵儿试着走了两步,还好,没伤着筋骨,只是脚腕子扭疼了。他看着灵儿一瘸一拐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出门时,他让灵儿穿平底鞋,她说什么也不肯,生怕破坏了她那优美的曲线。
掉了一只鞋跟,灵儿蹦跶不起来了,哭丧着脸,大骂路不平。学文戏谑她是铁拐李,气得灵儿蹲在地上不起来。还好,学文临出门时,将一双平底运动鞋塞进了背包,现在拿出来,让灵儿高兴地跳起来,一把搂住学文的脖子狂吻起来。学文说:“光天化日之下,小心人看见!”
灵儿说:“哪儿有人?连个*影都找不到。”
山道上的确没人,那种肆无忌惮的示爱,更让人销*。学文拉着灵儿的手,在山道上走走跑跑,似乎不是在赶路,而是去旅游,一次空旷的山间野游。
走出了十余公里,宽阔的沙石公路到了尽头,前面便是弯弯曲曲的土路。这里一个冬天虽然有几次有效降水,但都被老北风刮到山沟里去了,*土路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细土,一脚踩下去,尘土便四下飞溅起来,没走几步,浑身沾满了厚厚的土尘,就连人的头发和睫毛也粘上了土尘。轰轰作响的机动车看不到,就连马车也寥寥无几。走了大半个时辰,学文拦住了一辆驴车,一问却和自己不是一个道上的。学文已经死了搭乘交通工具的心,剩下将近八十里路就全凭两条腿了。
学文倒不怕,年轻力壮,再说,在这样的山道上徒步行走也不是第一次了,虽然脚痛腿也痛,还能坚持,但灵儿已经没有力气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脚上也起泡了。为了不让学文笑话,她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挪。
看太阳已经到了头顶,学文掏出手机,没有信号,但还能看时间,差一刻就是中午十二点了。学文唤灵儿坐下来,掏出自带的饼子和矿泉水,两人一口水,一口干馍,强行将食物送进肚子,企图增加一些能量。学文感觉浑身酸软,有些战栗,十几公里的山路,几乎消耗尽了所有的能量。
嚼了两个干饼子,身上似乎有了力气,但还是觉得浑身发冷,一是出了一身热汗,停下来就感觉有些冷;二来天变了,他明显看见远处的几棵毛头柳的枝条开始摇摆起来,路上的尘土也被风刮了起来,像一匹匹飞腾的战马跃过沟壑,越过山梁,直达天的尽头。
学文说:“不好,变天了,快走!”说着,拾起地上的行李欲走。
灵儿被万马奔腾的景象所吸引,正饶有兴趣地观看,听学文一说,赶快起来跟上去。
一直走着还不觉咋的,缓了一会儿再走,灵儿觉得那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学文也是如此,可他不敢声张,他怕自己的情绪传染给灵儿。其实,灵儿也没有吱声,她怕自己的呻吟让丈夫为她担忧。
重新上路,两人都不再说话,忍着脚腿的疼痛往前走,他们别无选择。
风越来越大,天上飘起了雪花。
灵儿感觉那雪花特别凉,就连头上滚下的汗珠也是凉的。头上虽然有毛巾裹着,现在也不管用了,雪花落在上面不断地融化,遇上冷风又结成了冰。再看学文的头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就连眉毛和稀疏的胡须上也挂上了冰霜,耳朵冻得通红,明显地能看到嘴里呼出的是白气。
“*天气!”学文咒骂着风云突变的天气,将灵儿的手握得紧紧的,继续往前走。风越来越大,雪花变成了雪粒儿,在狂风的卷挟下扑面而来,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他们只好低下头,眯着眼,用眼睛的余光探路。他们也想避避风雪,待风雪小一些再走,可是光秃秃的山峁,竟然一时找不到一块遮风挡雪的地方。
学文将灵儿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给灵儿设置了一堵墙,在漫天风雪的山梁上,两个偎依的身躯俨然成了一尊雕像。
“冷吗?”学文关切地问。
“不冷!”话虽这么说,但他明显感觉到灵儿的身体在战栗,他也在战栗。雪水泪水混合在一起,顺着脸颊不停地漫下来,流进嘴里,苦苦的,涩涩的,他们都在品味着这种苦涩,没有说出来。他们想哭,不敢出声,他们担心自己一声低微的悲鸣会让对方彻底崩溃,只好无言地与狂风暴雪抗争着。
两个小时过后,风雪逐渐小了下来,天气格外地清冷。学文感觉自己的身上已经没有了热量,对灵儿说:“我们走吧,如果天黑之前到达不了杜家梁,我们会被冻死的。”
灵儿不反对,丈夫的话不是危言耸听,她已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学文指着前面一座高高的山梁说:“呶,就是杜家梁。”
灵儿顺着学文手指的方向望去,高大的山峰上白雪皑皑,云层中透出一丝阳光,照射在山巅,将雪白的山尖染成了绛红色,山腰仍然白得刺眼,而山脚下变成了灰褐色,蔚为壮观,煞是好看。灵儿被眼前壮美的景色惊呆了,竟然忘记了腿疼,忘记了暴风雪中的战栗,欣喜地向山上爬去。
景色虽美,但路的确不好走,因为是山的阴面,冬天里的降雪还没有融化,崎岖的山间羊肠小道被大雪覆盖。原来行人攀登的脚窝已经不见了,白茫茫的一片,让人头晕目眩。学文凭记忆搜寻曾经走过的路径,但很艰难,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比平时两倍的努力。转道去杜家梁还有一条路,虽然比较开阔平坦,但需要多走三十多公里,况且要转道必须返回十余里才能找到路口,看天色,看气力,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只好硬着头皮沿这条艰险的便捷小道上爬上去,才有可能在天黑之前到达杜家梁。学文为了给灵儿鼓劲,只说山顶上就是杜家梁,其实上了山顶还需在走十多里山路才能到达他们要去的地方,他不敢说,他怕灵儿坚持不到山顶,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灵儿不说话,小脸憋得通红,她憋着一口气在向上攀登。灵儿有恐高症,可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她已经分辨不出高低来了。无知者无惧,她每前进一步,就觉得离目的地近了一步,内心不免产生几分自豪感来。学文却不然,他知道这段路的艰险,不时的提醒灵儿注意安全。为了保险起见,他将自己的裤带解下来栓在灵儿的手腕上,一头自己牵着。
走的速度很慢,其实说走有些夸张,准确地说那是在爬,四肢全用上了,他们俩像牲口一样,匍匐在地面上挪动,远远看去,像两只甲虫在蠕动。
被雪打湿的衣服被寒风吹干,现在又被汗水湿透了,而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又在寒风中结成一块,硬硬的,好像没有熟透的牛皮,扣在身体上,似乎背着一副龟甲。学文不敢问灵儿的感受,他们用目光交换着信息,不用说,他们脑子里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尽快爬上山顶,那里有温暖的窑洞,有热炕,有一口滚烫的开水。那是他们唯一盼望的奢侈,现在他们前胸和后背好像贴在了一起,像两片冰冷的骨板扣在一起,中间已经没有一丝热量了。
忽然,灵儿脚下一滑,身子立即向下倒去。栓在灵儿手腕的裤带带着学文一起向下倒去。学文惊出一身冷汗,因为他知道,在他们的下面是百丈悬崖。
灵儿的身体失去了控制,沿山坡向下溜,吓得她失声地哭爹喊娘,学文也被突发的状况骇得脸上变了颜色,但他早有防备,瞅准一块很厚的积雪将自己的双腿插了进去。积雪很厚,已经结为一块,让学文稳住了身子,阻止了两人继续向下滑落。可是,她向下一看,吓得她连喊娘的勇气都没有了,她的半个身子已经悬在了半空中,下面就是悬崖。求生的本能给了她力量,她一手攥紧裤带,一手抠着地上的泥土攀上悬崖。到了学文身边,她一把搂住学文的脖子纵情地哭了起来。
“别怕,别怕,有我呢。”学文一边安慰着灵儿,一边试图继续往上爬,他们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
学文和灵儿刚要动身,忽然觉得整个山体晃动起来,他俩惊骇地看了四周一眼,发现他们站的那块积雪整体脱离了山坡,缓慢的向山下滑去。
“不好,雪块要崩了!”学文急呼一声,拉起灵儿要跑,可惜已经迟了,那块积雪载着他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山崖冲去。
“完了,这回要报销到这里了!”学文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便觉得一阵眩晕,他俩像坐飞毯一样,飞进了童话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学文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活着,伸了伸胳臂腿,还好,并没有受伤。他急忙寻找灵儿,发现灵儿还爬在距自己不到两米处的雪窝中。他跑过去抱起灵儿,失声呼唤着自己心爱的妻子。他把脸贴近妻子的嘴唇,感觉冰凉冰凉的,一阵揪心般的疼痛传遍全身,他发疯般地哭喊:“灵儿,醒醒,醒醒啊!你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活呀!”
灵儿不语,似乎睡着了一般,任凭丈夫摇晃呼喊。其实,她已经醒了,发现自己和丈夫都还活着,心中涌起万般思绪,竟不知如何面对,软软地倒在丈夫怀里,享受着那份劫后余生的快慰。
“别喊了,我还活着。”灵儿睁开眼,动情地看着学文。
学文听到灵儿说话,止住了哭喊,嗔怪地说:“装什么装?吓死我了。”
“我没装,我的确是死过一回了,可是撂不下你,就回来了。”
“还贫,啥火色了,还开玩笑。”
“没开玩笑,我想听你喊我的声音,更想看流泪的样子。”
“要是我死了,你咋办?”
“你死了,我绝不会活着从这儿走出去;可是你活着,我没有理由死在这儿。”
“好,不想死,我们就想办法赶快离开这儿。”学文说着,站起来寻找出路。可是,看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上去的路。他们困在了绝壁上,上不能,下不能,左右也无门。
怎么办?学文一看,行李早不见了,一摸口袋,手机还在,赶紧打开,却没有信号。
“打吧,或许我们还有救。”灵儿说。
“没用,即使打通了,救援人员也上不来”
“那怎么办?难道我们真要死在这里吗?”
“不会的,早上出门的时候,我给杜家梁的村主任打过电话,他们知道我今天到,等天黑不见我们,他们肯定会来找的。”
“真的?”
“真的,我不会骗你。”
天,越来越黑,寒冷、饥饿和陷入绝境的恐惧在两人心中撕扭着、冲撞着,他们互相拥抱着、偎依着,渐渐进入了梦乡。
恍惚中,学文看见了村主任杜立强,还有梁大爷和王和顺,那些他曾手把手教他们技术的村民,几百支火把出现在山梁上,满山遍野的积雪变成了红色,那情景让他兴奋,让他痴迷,他在脑海搜寻了半天,终于找出一个词:壮观!对,就是壮观,没有任何词语比它更贴切了。
在壮观中,他挽着自己心爱的妻子灵儿,一起走向幸福的彼岸!
张治乾,男,回族,年生,宁夏彭阳县人,中学高级教师。现任吴忠市红寺堡区责任督学。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吴忠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吴忠文学》编委;红寺堡区文联副主席、红寺堡区作家协会主席,《罗山》编委、副主编;红寺堡区延安精神研究会副会长。出版长篇小说《大漠长歌》《罗山脚下的枪声》2部。其作品、创作风格、创作倾向和创作成就载入《中国回族文学通史》,曾获第六届新月文学奖和第十一届全国微型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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