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塑是陶瓷生产中的一种立体造型艺术，是集陶瓷生产工艺与雕塑艺术于一身的陶瓷制品。瓷由陶发展而来，瓷塑源于陶塑，最早的陶塑出现于新石器时代，如出土于裴李岗文化遗址的陶猪、陶羊等。战国时期以后，随着厚葬风气的日渐流行，陶塑的功能发生了重大变化，成为代替活人或动物殉葬的明器，称为陶俑。秦始皇兵马俑、汉代的武士俑伎乐俑、唐代唐三彩等陶塑，都在中国雕塑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足迹，成为国人甚至国际上陶瓷专家穷其一生潜心研究的项目。至宋代，造纸术发明，陶塑明器由纸代替，谓之冥器，直至当代。陶塑明器的使用功能减退，生产也大量缩减，代之以少量瓷塑工艺品的生产。
有专家喟叹，“汉唐以来，陶俑的塑造的方法，没有能够充分利用到瓷器的制作方面去，也是很可惜的。”（注1）由陶至瓷，因生产工艺和烧造方法不同，“塑造的方法”虽“没有能够充分利用”，就定窑来说，从来没有放弃对雕塑艺术的生产，甚而至北宋时期的雕塑水平、成型工艺都十分成熟，留下了许多瓷塑作品，广为传颂。
一、瓷塑生产工艺的历史演进
定窑生产始于唐，其时就有许多小件瓷塑生产。宋代定窑为当时五大官窑之一，主要生产供皇宫御用的生活器物，瓷塑虽然不作为一个生产主流出现，但因其高超的陶瓷生产工艺和源远流长的艺术基础使定窑人广开思路，将陶瓷生产工艺与雕塑艺术相结合，生产出了大量脍炙人口、影响深远的瓷塑作品。
图1晚唐捏塑
晚唐捏塑小件定瓷捏塑小件最初是作为玩具出现的，唐代就有生产，其体量较小，一般不超过10厘米，品种十分丰富（图1）。鉴于定窑辉煌的宋官窑历史对世界陶瓷史的贡献，陶瓷专家多注意对定官窑瓷盘、碗、瓶、罐等器物类瓷的研究，而对定窑瓷塑涉猎较少。上世纪九十年代，定窑研究专家、中国陶瓷艺术大师和焕（笔者的恩师）首先发现了这一研究空白，获得了许多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定窑于民窑起家，捏塑小件是陶工为取悦孩童随手捏制的玩具，不作为主要商品出售，从工艺上说比较原始，手工味浓，随意性较强，因题材来自窑工十分熟悉的社会生活，所以捏制起来得心应手（图2）。
图2捏塑工艺
北宋单模、双模印坯塑件随着制瓷工艺的不断进步，尤其是印坯成型工艺的日渐成熟，“捏塑形式和规格也层出不穷，部分品种北宋以来已经形成批量化，这时出现了印坯的塑件，也属捏塑范畴。”（注2）印坯的塑件为先塑造型的陶范，然后翻凹模，按印，出模。印坯塑件有单模、双模之分。单模借助一块模具，表现形象的正面和左右侧面（图3），属浮雕范畴。
图3单模瓷塑工艺
单模塑件多用于模印贴花对器物进行装饰，宜成组出现。双模印坯塑件须借助两块模具，表现造型的前后左右四个面（图4），属圆雕范畴。
图4双模瓷塑
双模印坯塑件多在定窑壶类造型中出现，常用于壶体流的形象塑造。双模印坯塑件也可独立出现，只要造型不是太复杂，没有太多转折和粘接，体量适中，即可用双模按印一次成型（图5），如马、抱子俑、舞俑、坐俑等，都是用双模印坯成型的瓷塑精品（图6）。印坯塑件不管单模、双模虽然都是借助模具完成，但出模后都少不了用雕塑刀进行具体细节包括五官、衣饰等的刻画，以使艺术形象更加清晰生动。
图5双模瓷塑工艺
图6抱子佣双模瓷塑（定州市博物馆藏）
北宋多模印坯瓷塑如上看来，瓷塑作品最好的成型工艺就是印坯了，但是如晚唐定窑捏塑及北宋单模、双模印坯塑件般的生产手段是无论如何也生产不出定窑孩儿枕（图7）这类体量较大、造型又复杂优美的瓷塑作品的。这些作品因体量较大，且造型结构较复杂，不能通过两块模具对扣一次成型。如定窑孩儿枕，必须“进行局部分割，独立制模。”、“两只翘起的小脚须分割开来，按前后两部分制模，整个头与身亦须分前后两部分制模。”（注3）瓷塑模具由双模变为多模，按印时技术要求也相对较高，模具缝多了，开裂隐患也多，要注意按压泥时缝隙处的对接；模具结构趋向复杂，多了凹陷和褶皱，不能按不实，使花纹效果模糊，又不能薄厚不匀，以免出现开裂和收缩过程中的变形。然后是整体拼接，烧制，即成为一个完整的瓷塑作品。
图7孩儿枕（故宫博物院藏）
二、瓷塑的品种分类
由陶而瓷，都是作为实用器物出现的，从陶塑到瓷塑，也大抵如此。宋代定窑瓷塑从使用功能上大致分为三类，一为壶、注等盛装器，二为仿生枕，三为佛像、海螺等佛前供器。
图8童子诵经壶（首都博物馆藏）
图9抱鹅壶
壶、注、尊等盛装器“唐、五代时期，瓷器造型多以自然界中的生物作范本”（注4）尤其壶、盒类盛装器，因其生产量大，品种多，又属陶瓷品中的立件，相比盘碗类卧器造型更易塑造成生活中的物象，以植物瓜果、动物造型为多见。定窑也不乏其类，《考盘余事》载“有定窑枝叶缠绕瓜壶，有蒂叶茄壶，有驼壶”，《燕闲清赏笺》谓定窑“其水注用蟾蜍，用瓜茄，用鸟兽，种种入神”如上所提到的瓷塑作品虽十分丰富，但不多传世。除此之外，定窑还生产各类人形壶，如童子诵经壶（图8）、抱鹅壶（图9）等，“工艺上难度极大，但人物形象塑造得生动自然，面部表情惟妙惟肖，充分显示了定窑工匠娴熟的技术水平和把握人物形象、塑造内心情绪的超凡能力。”（注5）明项元汴《历代名瓷图谱》中有两件定窑瓷塑珍品，一件为象尊（图10），一件为黑定凫尊（图11），“墨色填之首项，而背腹纯白，与凫鸟真者无殊，足称定瓷奇品。”（注6）尊为“施于宗庙者”，在作者生活的明朝，其二尊被藏家用于贮酒，也算是盛装器的定窑瓷塑了。
图10象尊（绘图）
图11黑定凫尊（绘图）
仿生枕《新唐书·五行志一》载“白泽枕以辟魅”，定窑作为宋代白瓷的代表窑口，其白瓷枕自然备受推崇，也摧生了定窑瓷枕生产数量的扩大和造型艺术的不断提高。定窑瓷枕品类非常繁多，不仅方形、长方形、如意形、腰圆形等各种几何形枕应有尽有，还生产了大量仿生枕。这类仿生枕以瓷塑造型出现，既是舒适耐用的寝具，又有极高的观赏价值，是引领宋代陶瓷枕时尚的代表。定窑瓷塑枕有的以人物、动物躯体做枕面，如孩儿枕、美人枕、卧狮枕（图12）等；有的以人物、动物、建筑等立体造型为底座，以荷叶或如意形象做枕面，如童子持荷枕、立狮枕（图13）、殿宇枕、镂空枕等。
图12卧狮枕（定州市博物馆藏）
图13立狮枕（残，定州市博物馆藏）
佛像、海螺等佛前供器年底定窑遗址发掘时就在晚唐地层中发现有僧侣头像（注7）明高濂谓定窑“亦烧人物、仙子，娃子居多，而兜头观音、罗汉、弥勒像貌，形体眉目衣褶之美，克肖生动。”现藏于瑞典乌尔里瑟港远东博物馆的定窑释迦牟尼像“表现了正在八角形莲花座上坐禅的释迦牟尼，造型优美，非常罕见。”（注8）清程晋芳《鉴堂老友所奉定瓷观音嘱作长歌》赞定瓷观音为“闻思大士衣袒偏，威客广大不可拟。何乃肖像归陶甗，定州红磁独天然。”曲阳自古就是有名的“雕刻之乡”，汉代曲阳人就发现羊平*山产“汉白玉”，是极优良的雕刻石材。“（曲阳）唐代所雕佛像已是非常精美，受石雕影响，定瓷在人物形象制作上（图14）也体现了精湛艺术……其衣纹、五官以及技术处理上均与曲阳石雕有关……无形中接受着曲阳石雕的艺术渗透。”（注9）
图14迦叶像（内蒙古通辽市博物馆藏）
文房类书灯、镇纸、笔格等文房类定窑瓷塑鲜见作品传世，多见于文献记载，明屠隆《文房器具笺》有“白定娃娃、狻猊”镇纸、“白定卧花娃”笔格、“蟾注”等文房定器，从器物称谓上看应是瓷塑作品。明项元汴《历代名瓷图谱》中还绘有一件定窑凤莲灯（图15），“灯作凤首衔环，下连荷叶，叶之下生茎，茎下生花，花中设梃，可以插烛。”（注10）此灯被作者称为“定器中之异品也”。传世的抱鹅壶、*釉鹦鹉壶（图16）因体量较小，也可做文房用水注。
图15凤莲灯（绘图）
图16*釉鹦鹉壶（定州市博物馆藏）
三、瓷塑的审美价值
陶瓷制品多为圆形或规则的几何对称造型，瓷塑则是其中的异型产品。宋代定窑瓷塑既有雕塑艺术的造型美、陶瓷器物的功能美，又有定瓷独有的装饰美、工艺美、材质美，是陶瓷产品尤其是陶瓷雕塑中不可多得的艺术佳制。
造型之美瓷塑属于雕塑范畴，有着一般雕塑语言的共性，是立体的形象艺术，有体量，有空间感。一般陶瓷器物的造型语言则是“两条线的收放艺术”（注11）所以，定窑瓷塑相比一般陶瓷产品，造型丰富，视觉上更具冲击力。定窑瓷塑历代就受到较高评价，高濂说仿动植物形象的壶、注“种种入神”，人物则“克肖生动”。定窑瓷塑除了具有一般雕塑语言的造型美外，还有其独立于雕塑之外的造型语言，即扬圆抑方。陶瓷是火的艺术，必须经过高温冶炼方能现其光华闪烁之生命活力，而方直线形在高温下容易变形。定窑孩儿枕，“从头部至脚止为长圆状，再从背部到床榻，上下每个局部均以圆形处理。”（注12）定窑美人枕同样如此，床榻四个边变方为圆，呈圆角收状（图17）。扬圆抑方，体现了陶瓷造型语言对形象艺术的高度提炼，在瓷塑作品中则体现了一种与陶瓷温润光滑的材质相统一的造型美。
图17美人枕（定窑遗址文物保管所藏）
图18童子持荷枕（美国旧金山亚洲美术馆藏）
功能之美定窑瓷塑是随着定瓷生产技艺的高度发展才出现的一项新生的器物类型，作为雕塑作品来说是那样完美无缺，亦不失其使用功能。高濂谓定窑童子持荷枕（图18），“用娃娃持荷叶覆身，叶形前偃后仰，枕首适可巧。”项元汴谓定窑凤莲灯，“花中设梃，可以插烛，下乘四方之座，安稳不致倾倒，制亦奇矣。”（注13）定窑历史上还生产过一款人形鼻烟壶，仅见文献记载，“尝见一宋定鼻烟壶，作一人形刘海仙状，面目衣褶，一一欲活。尤妙者头戴一帽，揭帽则挑烟之匙随之而起，殊有巧思。”（注14）定窑童子诵经壶以童子头戴莲花冠为注口，以其手持经卷为流，背后设执手；抱鹅壶同样在孩童后脑设注口，以叉在腰间的右臂为把手，以其怀抱白鹅高昂的头颈为流。此两款仿生壶乍看之下与雕塑作品无异，使用起来又十分称手，如马克思所说，“当产品实现它的预定功能时，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达到统一，人就取得一种自由；而能够充分体现这种统一的产品的典型形式，或说是它的自由形式，就表现出一种美，这就是功能美。”（注15）
图19镂空枕
图20殿宇枕（上海博物馆藏）
图21狮子钮龙首执壶（日本根津美术馆藏）
装饰之美定窑在陶瓷界素以装饰取胜，其刻花、印花更是开创了陶瓷胎体装饰之先河，定窑瓷塑也无以例外地发挥发扬了定窑产品的这一优秀艺术风格，在造型之外凭添了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装饰细节。定窑瓷塑因是印坯成型，所以多数作品是印花装饰，孩儿枕床榻的的纹饰，美人枕上美人的服饰，童子持荷枕、立狮枕、镂空枕（图19）、殿宇形枕（图20）的枕面纹饰等，都是定窑传统的印花装饰风格，构图繁密，华贵典雅。定窑龙首形壶（图21），流为印花装饰，耳、须、角、牙俱备，自龙口伸出一段素白无饰的短流，如喷出的水流，十分形象生动。定窑双耳炉的兽面、佛像则属于贴花装饰（图22），成组对称分布，与器型十分和谐，有锦上添花之效。定窑瓷塑中有一部分作品是印坯成型后在坯体上进行划花装饰的，如海螺（图23）、龟（图24）、鹦鹉壶等。其纹饰为较细密的划线组合，或水纹，或龟甲纹，或羽毛纹，直接在坯体上刻划更显清晰、鲜活。在瓷塑作品中，装饰固然是从属地位，但对美化造型、增强造型的艺术感染力也起着重要的作用。况且，定窑瓷塑中的装饰本身也有独立的欣赏价值和艺术性。
图22佛像贴花炉（定州市博物馆藏）
图23海螺（定州市博物馆藏）
图24龟（定州市博物馆藏）
工艺之美“一件器物，当其采用的制作方法、手段、技艺很好地适应了器物功能的需要，并使器物从造型和装饰体现了很高的艺术审美价值，这种工艺就是美的。”（注16）如上定窑瓷塑的造型之美、功能之美的体现与其特殊的生产工艺分不开，是陶瓷印坯成型工艺与捏塑、雕刻工艺的完美结合。首先用泥雕塑艺术形象的原胎（图25），然后把原胎局部分割（图26），分别独立制模，再将各个模块用泥片填实、拍印（图27），然后整体拼贴粘接。塑胎工艺中的捏、塑、刻、搓、削、刮、接、擦、划等，从造型结构、表情刻画到发饰、衣褶处理，都能体现作者的文化素养和艺术表达能力；印坯填泥过程中对泥料干湿度、泥片薄厚度、拍印力度等的有效把握，都是保障瓷塑顺利成型的工艺要求。瓷塑印坯成型后的修坯工艺也是最能体现定窑产品风格的工艺，借助刻刀对坯体进行修整，尤其是五官、发丝、衣褶等最能体现造型形象气质的部位要用刻刀精修（图28）。从用雕塑刀塑胎型，至用刻刀对坯体修整，定窑瓷塑都离不开刀子，所以，定窑瓷塑同定窑拉坯产品一样被称为“刀子活儿”。故而，刀锋下的定瓷产品尤其显得神清气爽，凌厉，有生辣感，手工味足，是其工艺美之一。
图25雕塑孩儿枕原胎
图26原胎分割
图27填泥按印
图28孩儿枕精修（撕发）
材质之美定窑瓷塑先用泥塑胎，然后印坯成型、修坯，可说是艺术形象的三次塑造。之后是施釉，烧制，出炉后方可判定其艺术价值之高低。定瓷素有“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磬”之称，其材质之美自古为人称道。元刘祁《归潜志》谓“器质至坚脆，肤理还悦泽”；明项元汴赞其“釉色莹白无瑕，如羊脂美玉”；民国许之衡《饮流斋说瓷》将定瓷比之诗家，“谢宣城、陶彭泽也，淡而弥永，渊渊作金石声，殆去《三百篇》犹未远也。”从视觉、听觉、触觉都对定瓷材质做出了较高的评价。定窑釉还有一个特殊的优点，其薄而透，且活，史称“活釉”，施之定窑细白胎质，其素面至纹饰积釉处浓淡变化自然、清晰，层次分明，加之造型的生动，其效果也活灵活现，使形象与釉色浑然一体，相得益彰。
宋代定窑瓷塑作为定瓷产品中的一个重要品种，因其独有的定瓷特色成为瓷塑作品里的佼佼者，为我们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物质财富和艺术开拓空间。当代定窑在研究、学习、借鉴的同时，也结合时代精神、审美理念创作了许多丰富的瓷塑精品（图29），使定窑瓷塑这朵奇葩开得更香、更艳。
图29当代定窑瓷塑
注1：陈万里著《陈万里陶瓷考古文集》，紫禁城出版社，年9月第2版。
注2：和焕著《话说定窑》，万卷出版社，年2月。
注3：陈文增著《定窑陶瓷文化及其造型装饰艺术研究》，河北大学出版社，年4月第1版。
注4：叶喆民著《中国陶瓷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年1月第1版。
注5：穆青编著《定瓷艺术》，河北教育出版社，年10月第1版。
注6：桑行之等编《说陶》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年4月第2版。
注7：河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队《河北曲阳县涧磁村定窑遗址调查与试掘》，《考古》，年第8期。
注8：雅尔·万斯维克《瑞典乌尔里瑟港远东博物馆所藏中国北方早期白瓷》，上海博物馆编《中国古代白瓷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年7月第1版。
注9：陈文增著《定窑陶瓷文化及其造型装饰艺术研究》，河北大学出版社，年4月第1版。
注10：桑行之等编《说陶》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年4月第2版。
注11、12：陈文增著《定窑陶瓷文化及其造型装饰艺术研究》，河北大学出版社，年4月第1版。
注13：桑行之等编《说陶》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年4月第2版。
注14：明屠隆撰《考盘余事》卷三，明陈眉公订正秘籍本
注15：高丰著《中国器物艺术论》，山西教育出版社，年1月第1版。
韩庆芳（河北省工艺美术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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