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标题,一看就是临时凑的。只是为防开天窗,瞎写几段。也谈不上有人读只为留下几句阅读感受。下午翻了刘正《商周图像文字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年版),突然想起去年初,在普吉岛一处游泳池旁边,跟
科技蟹老大谢璞聊天。当时聊到汉语言文字。他有个观点颇合我意,也是我粗浅思考过的。他说,汉字经历一个循环,过去的象形性来自图画,但慢慢地,图画性弱了。到现在,各种技术手段尤其图像、视频等,重新恢复了文字的“图画性”。
肯定不完整。我确信他也没受过严格的语言学专业训练。但瞬间还是让人感受到一丝敏锐。
认同他的感悟。当时我提到,整个AI的要素,尤其是图像识别、语音识别,将有利于重塑传统语言学的价值,尤其恢复汉语言文字学传统,捕捉一丝远古文明的密码。
当时,在朋友圈里,也曾大言不惭说,有了智能技术,未来可能会生发一场语言学革命,可能会率先发生在语音学层面。现在,想补充一句,重建一种视觉文明,对于洞悉远古文明的秘密,可能更甚。当然,这里的视觉文明,不仅仅是图画,更有立体的部分。
我们的文明,实在太过固守纯粹的文字世界了。汉字的历史,即便从甲骨文算起,也不过几千年。而人的历史要久远得多。文字诞生前的历史,整个文明形态,我们并不太清楚。
眼下的汉字,象形性已弱到微乎其微。即便翻开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也很难体会到绝大部分文字的象形特征。它已是小篆体。
甲骨文、金文体系里还能看得到,但文字数量、通常意义上的纯粹的文本数量有限,它们更多存在于龟甲兽骨、青铜、石器等上面。
汉字从图画到成熟的甲骨文,一定经历了更为漫长的演变,绝不会比隶变之后的汉字历史短。
这个过程,许多文明的信息也就消失了。因为,图画与文字之间有很大的差异。不但在于具体的叙事与表达层面,更有思维与认知的层面。
我们的信史实在太短,根本比不上其他几个文明古国。你出国几次,到人家的历史遗迹或博物馆里看看,就能体会到,许多有形的载体,那种文化的记忆要比我们显得更震撼。虽然常常让人难以接受。
当然我们也发掘出许多历史文物,石器、陶器、青铜、铁器文明也很发达,也有很多图面到文字的演变记录,但很多研究是割裂的。
我算受过比较严格的语言学史训练,现在想想,实在太过局面,基本只围绕文字的语料打转。
我们其实失去了许多本来通过视觉、听觉、触觉等多重维度才能获得的秘密。正因如此,传统中国人,对白纸黑字的东西可能更为依赖。汉字作为存留最久的象形文字体系,不知道跟文明的载体
远古时候,人类的思维与认知不同于今日。他们的视觉思维更强大,尤其体现再创造性的思维层面。
有关这方面的论述,建议读度鲁道夫.阿恩海默的《视觉思维:审美直觉心理学》、《艺术与视知觉》两本书,给人启发很多。
他认为,相比语言,视觉思维有三大特点:源于直接感知;以视觉意象为运作单元和媒介;主体对客体直接感受与体验。他强调,思维需要形状,而形状又必须从某种媒介中获取。
“心灵没有意象就永远不能思考。”这是亚里士多德的话。
“当视觉停止的时候,思考一般也就停止下来。”这是培根的话。
刚才翻《神话诗人柏拉图》(张文涛选编、刘晓枫主编的柏拉图注疏集,华夏出版社),其中收录的首篇论文,法国学者马特的《柏拉图的神话戏剧》(罗晓颖译),引述的柏拉图一句话也打动了我。
“真正的哲人,是那些热爱真理景观的人。”《王制》里,柏拉图如是说。
这本是辨析柏拉图神话与哲学的一句。通常认为,柏拉图轻视诗歌,城邦里没诗人的地位,也杜绝不可证伪的神话,甚至杜绝感性与形象,但他的对话里,许多主题常常以神话来切入,文字本来感性得就像诗。
上面那句,其中最值得辨析的,其实是“真理景观”一词。“真理”与“景观”也有对举的关系,但这里是偏正式搭配了。哲学,爱智的人,寻求真理的人,很多时候要以抽象、思辨来通达自由的世界。“景观”则是感性的世界,它有形象感、画面感、仪式感。认知的过程中,它不过是要被突破的现象层。此处,它是词语的重心。而神话正是构成景观的核心要素。
这里面其实涉及到古人认知与思维方式的问题,视觉思维非常强大。真理是以可视化的景观世界延续在文明中。
它让我想往古代人生活的场景。许多婚姻、劳作、娱乐、祭祀、战争等等,都有着集体的仪式。没有文字的时代,它们更多靠着有形的物质、集体的记忆、口头文明传承。这种载体,就是一种景观。
再度想到每天必默两首、反复解读的《诗经》。它的原初文本应该更符合这种景观的特征。
我们说,“诗三百”本是可以表演出来、唱出来的,而不是今日只是读出来。因为,它是舞蹈、音乐以及狭义文本的三位一体。这里所谓狭义的文本,就是指诗经的文本,最初它也未必有文字的版本。我想,它更多停留在口头传播。
就像民间艺人,不断传唱。这点,你能从《诗经》的“套语”、格式化表达、四言为主乃至结构的特征里感受到。
就是说,上古所谓“诗”,它的广义的文本形式,其实是一种立体的可视可听并有现场感的活动仪式。
有些作品还描写了这种场面。
比如《君子阳阳》:“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比如《宛丘》:“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简兮》描摹更细:“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还有描写诸侯宴会、田猎的作品,也常常是一种仪式的描绘。比如《召南·驺虞》,其实就是通过舞蹈赞美一帮公候爪牙(不是贬义)。
这种立体文本隐含的文明信息,肯定要远远多过我们现在读到的《诗经》文本。纯粹的文字的世界,象形文字再有一定的认知途径,也不可能整体再现古人真实可感生活,他们具体的情性生活,我们绝大部分都无从得知。
这类诗文本,过去本来更多以口头传播,一定相当清澈,容易流播。现在看起来,许多文字根本无从真正解读,或者充满误读。音乐脱落,舞蹈脱落,只剩下干枯的文字。我们失去了一个可视化的世界。
比如“赋比兴”的讨论吧。以“赋”为例。很多人就只是依托文字,简单地解释为“铺陈”,说是用诗之法,就完了。我曾经的古代文学老师刘怀荣先生,在《赋比兴与中国诗学研究》里,考察种种,认为“赋”、“贡”与原始的巫术宗教祭祀仪式以及歌、乐、舞艺术综合体密切关联,“赋”之本义,当从“赋牺牲”古制中获知。它影响的诗学观则是,诗不仅“言志”,更是一种独特的原生诗学概念,也是一种认知与思维方式。他也用许多案例给出了“赋”的画面感。
你也能从古代许多原始画像中感受到文字以外的密码魅力。
王小盾《经典之前的中国智慧》一书,第一讲“从*曳街神话谈起”,用陕北庙底沟彩陶纹饰、商代青铜器鸱鴞纹饰、殷墟玉鴞、红山文化玉鴞与玉龟、郑州兽面纹饰、长沙马王堆汉墓帛画、先秦神话、文字学等材料,令人信服地这一神话背后的真实密码。
他的整个论证过程,几乎都是视觉思维与视觉分析。当然融入了神话学、人类学、民俗学等视角。期间,他还曾论证了汉语语音里的视觉思维与空间体悟。
如果只是局限古代文字史料,不可能真正破解。
读过好几本追溯古代文明的书,它们更多还是依赖文字典籍。有限的图像文明,不是将它们视为所谓原始的艺术、审美表达,就是侧重其中单一的符号,最后反而只是成了同语反复的印证。
前几天还翻过一本小书,日本林巳奈夫的《刻在石头上的世界:画像石述说古代中国的生活与思想》。他用更通俗的方式解读了中国墓葬画像石的世界。他的框架里,就有画像文字的概念,内涵更丰富。
有人说,图画的表达效率不高,存在很多模糊性,无法走向精确。
其实,当文字演变到现在,几乎无法再进一步符号化后,我们的文明就已被肢解为种种模块,再难看到整体。而文明不是模块的简单拼接,因为,我们失去了许多模块连接的能力,它们成纤维割裂的状态。
老实说,再没有比“文化复兴”这个词更让人觉得空洞的了。我们的传统文化到底是什么?仅仅是汗牛充栋的文字形态的典籍吗?它内在的价值脉络、价值体系在哪里?它是否包括传统中国人的行为、仪式。而视觉思维的可贵之处,则在于,它能将人类诸多经验整合到一个统一的视野。
只是说,需要有一种力量补足象形文字因象形弱化、视觉思维弱化的缺憾。
声音当然可以补足部分。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第四章(商务印书馆)P也写到语言里的图画,他称之为“声音图画”。
这个方面,有一个需要插播辨析的地方。就是,过去几十年,我们在汉语信息化实践中,一度出现被动,许多人说,汉文字因为不同于拉丁化的文字,所以没有能力占据比特世界的制高点,无论是计算机语言还是应用层面,都无比媲美拉丁文字。若你懂一点计算机语言,熟悉一点汉字信息化历史,是能够体会到这种尴尬的。仅仅一个汉语输入法,都曾引发多年的讨论。数字化、信息化时代初期,象形字乃至整个汉语都曾遭遇过危机。
但是,现在,计算机科学已经多有演进。AI时代,我们已经到了重新认识汉语言文字价值的周期。
无论文字还是整个汉语概念,都有一种天生的视觉思维优势。有人测试过,裁剪了几篇文章,其中有的文章有明显的文字错误,字序、白字等等,但是若你迅速浏览,这些错误并不会影响意义的理解。
也就是,汉语是用来“看”的。它有读“图”的优势。
AI的核心要素之一是图像识别。汉语在这个时代,有着超越拉丁文字的信息化魅力。
而汉语沉淀下来的视觉思维优势,在VR、AI的时代,有更多发挥的空间。借助技术的力量,我们的文明,能够更为便利地构拟、重塑、还原、再现。当然它不是精确的复制,但一定有利于捕捉到文明原初的一些秘密。
比如,我们的文字演变,是可以通过AI,借助各种可视化的史料、文物大数据,追溯到早期视觉思维发达的时代,构拟出那时的日常生活,重建一个统一的文明图景。
语音层面也是如此。AI里的语音识别进展,已经能很牛逼地读懂方言,音位学的世界未来有望被颠覆。作为曾经的音韵学转训诂方向的人,我对中国音韵学突然有了乐观的认知。借助结束,它不仅可以被描述,而且可以被还原,未来,我们应该可以相当精确地听到古人在说话。比如,我的导师是中古音韵学专家,尤其是宋代语音学。未来,我们的汉语语音学,可能会成为许多人文学科会通研究的基石部分。而整个汉语的世界也会因此变得生动活泼。
一旦视觉思维生发更大的认知革命,我们的文明信史一定能追溯到更远。
其实还有更多吧。结束的一刻,随手翻到《多主语的亚洲:杉浦康平设计的语言》,里面有一篇写到亚洲“舔视”图画文明的。他说,来自嘴巴与舌头的味觉,能看到人类生命深处的记忆。
有许多无法直接感知的历史,但我们总还有种种通达它的路径,只是你得回到婴儿般的原初状态。
理论上,AI化世界+VR化世界,是可以创造一种类似全息式的生命图景的。当然不可能这么理想。它其实仍只是一种有限的工具。但它确实更像一种螺旋回归。它提醒我们,在许多精神层面,你不能过度盲从进化论,人类的早期思维与认知能力,有我们无法匹敌的穿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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