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殷墟的考察,由器物陈列参观,到王陵遗址巡览,是一个透过历史层累,触及和倾听历史现场的过程。
外出的路途已然是种奇妙的体验。在清晨睡梦中,忽然被高速的列车拽向未知的目的地,而后又被抛上大巴,几经颠簸,已近中午。空间的疏远感和日程的陌生感,将我们从熟悉的校园、书卷和日常节律中抽离,迫使我们直面历史现场。
安阳殷墟博物馆上午参观出土器物,时间匆忙,未能悉数端详,但考古工作者“透物见人”,还原历史现场的洞察力,依然让我印象深刻。
博物馆大门晚商青铜制作的繁盛,不仅可由出土重器直观印证,更可以从窖藏的陶范、铅锭规模加以推想。商王朝号令、征战与贸易的范围,史书所载地名芜杂,难以稽考辨伪,而出土的海贝、鲸骨与西北铜镜,明白勾勒出商王的斧钺所加、声威所及。对于彼时的社会结构,持不同理论范式的史家多有争鸣,而规模庞大、以私产随葬的平民墓葬,清晰折射出平民社会的时代面影。以小观大,由物及人,从规模、范围到结构,考古工作者梳理审视遗物,最大程度还原文明的形象。
青铜酒壶年前的精湛技艺多年前的下水道三通构件这件文物让我非常震惊商代造型精美的陶器甲骨文商代货币——海贝壳石头打磨的石杯酒具青铜酒樽妇好配饰玉凤玉蝉镇馆之宝:司母辛鼎如果说,上午的器物参观让我对殷商的宏大气象有了初步的外形认知,那么王陵遗址,则作为更生动的遗迹,拉近了我们与历史现场的精神距离。
下午阳光隐微,旷地上风吹着有些凉,四围松树墨翠,更显肃穆。半天的路途,让倦意渐渐盖过了兴奋。不过这种心境,似乎也适于和薪烛将尽、藏**土的王陵主人们对话。
这些生前坐拥重器,掌握天命,俯视众生的商王,逝去后为何依然要埋葬在洹水边,静默地注视宫殿?身前宫殿与身后坟陵,为何要家族聚集,血脉相连?他们墓里的人殉、人牲意味着什么,与饕餮食人的纹样有无丝缕关联?青铜饕餮所封藏的那个今天看来充满血火的时代,是怎样塑造“中国性”的?中国文明戎祀并重、允执厥中的礼仪*治层级模式,怎样在王朝兴替、天命推移中代代承继?从band,tribe到chiefdom,state,甲骨刻写的群邦家国,铁折铜钩的经史子集,真的能够被套上国际概念的礼帽和领带,摆入文明谱系中合影吗?
殷墟的铜鼎西风,夕照,漫步,遥想。
千般疑惑,一时翻涌。
读书时也有断续的思考,但只有走近*土、青铜和白骨,书中的蚁排黑字才渐渐鲜活,色彩次第显影,声响此彼起伏。拨开历史层累迷雾,触及历史现场,实非妄语。
太史公遍访六国故地,而后成一家之言。顾颉刚走出书斋,考察西北,探微古史愈加深刻。在荒野中体会过尘暴和干旱的沃斯特先生也说,历史研究者要去到自己书写的那个地方,因为视觉的印象会改变很多原有的偏见。前辈学人考察遗迹、感知历史现场的研究路径,值得我们体味和效仿。
殉葬品及人殉商代车马坑,能够感受到的历史殷墟王陵活人殉葬坑殉葬的车马佣年前殉葬的士兵傍晚到了安阳市区,忽而从晚商被拖回当代,强烈的反差让人有些目眩。假如真有蓬莱奇方,竟能使一位商王回生,那么,当他目睹今天的中国城市,除了遥相呼应的汉字笔意,还有没有熟悉的家传遗物呢?须知那是诗经未成编,青牛未西行的年代,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假如将我们的历史书译成甲骨文递送回商代,那一定是一本写满狂想和荒诞的预言集,足以使所有大巫师的龟甲占卜相形失色。或许,对商王来说,我们是远方的陌生人,对我们来说,殷商是远方的陌生文明。先祖在天,我辈在地,而触及历史现场、与古人共情的愿景,或许终究只能是旷野远方的地平线:眼中所见,分明是天地相接,策马奔行,却永远无法抵达?
安阳,现代与古典结合的建筑壮丽的中轴线设计带着思绪,回到酒店,岳老师顾不上一天的辛苦,讲解了发现殷墟的坎坷历程和辉煌成就。殷墟发掘的意义不仅在解释晚商文明,也是中国现代考古的蹒跚起步。殷墟所承载的历史现场,不只有晚商,也有以来考古学的成长与考古学人的风采。
按李济先生的看法,安阳殷墟的考古成就,并非偶然,但实属不易。乾嘉考据和清代金石学为甲骨的发现奠定了基础,西方考古学者的活动引入了科学方法,文物保护观念的进步减少了阻力,古史辩“东周以上无信史”的挑战刺激了学者们重建商史的决心,大众传媒的报道提供了国人考古学启蒙的最初契机。虽然如此,发掘的困难也是显然的。
上世纪30年代,殷墟发掘殷墟发掘工作旧照年殷墟发掘团队合影考古学家眼中的文物与遗迹,提供了珍贵的历史信息,而在盗墓者、地方*阀眼中,却只有挖宝。在内忧外患中的安阳发掘,如果没有傅斯年的大力提倡和四方奔走,没有李济、董作宾、梁思永的专业素养,或许安阳又会成为一段“吾国学术之伤心史”。幸运的是,中国考古的迅速发展,及时回应了时代的关切和挑战,并一路延续至今。
李济先生进行考古发掘我们对历史现场的还原,总是建立在前人的努力上,回望殷商的王都气象,其间不仅有统一王朝礼仪*治的萌芽,也隐约重叠有前辈考古学人田野工作的辛勤身影。我们这次去到的考古工作站条件朴素简单,学者扎根坚守其中,需要许多付出与牺牲。这样说来,虽然时空相隔,我们依然为一脉贯通的学术精神所联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学术的绵延嬗递,学人的会心相知,将历史的浩茫时空化作比邻咫尺。
商代都城规模商朝宫殿复原模型商代城镇居民复原模型商代村落复原模型或许我们需要感悟的历史现场,不是冻结的,而是流淌的,是流淌的光影投射到今天。今天的中国,从版图到文字,难道没有殷墟遗影吗?今天的中国人,从面容到心态,难道没有商民形貌吗?今天的中国考古学,从范式到实践,难道没有安阳血脉吗?历史研究的对象,不是死了三千年的标本,而是活了三千年的生命。研究历史的学人,不是置身史外的上帝,而是历史发展的一部分,正如黑格尔说宇宙通过产生人类精神来认识自己,以达到完满自身的目的。形而上的世界我们或许不了解,但是我们的确常常忘记,自己就身在重重叠叠的历史现场之中,也构成历史层累上新的一层,我们与遥远的历史现场,本是一脉相连,理解与共情,并非虚言。
商代文字记载甲骨文甲骨文“众”忽然记起,上午在殷墟博物馆看见甲骨文的“众”字,与人民大学的校徽惊人地相似。或许日下躬身劳作的众人,是在宅土茫茫之上耕耘文明的殷商先民,是在兵荒马乱之中开拓发掘的考古学者,是扎根*土心怀众人的陕公和人大,是千千万万平凡的劳作者,他们层累地投射成为今天的中国历史。
原始社会奴隶社会《中国考古学》结尾那个未尽的问题:这片土地上的诸多小村落,是怎样一步步变为这个被称为“中国”的伟大文明体系的?或许我们要在一层层的历史现场中,一个个的人身上开始寻找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