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怀抱琵琶,倚靠在垂云阁的轩窗前。她转动琴轴,拨弦试音,想练习一下昨天刚学的霓裳曲。
秋娘拿起拨子,在琴弦上一一扫过。曲调未成,眼泪却淌下脸颊,滴落在琵琶上。她看着姐姐莫愁放在角落的琵琶,思绪又回到了姐姐失踪的那天
那一天,秋娘正坐在镜前梳妆,姐姐突然兴冲冲的闯进来,她抓住秋娘的手,悄声说道:
“妹妹,咱俩有救了”
秋娘挣开姐姐紧握的手,拾起掉在地上的箅梳,一边梳头一边应道:
“姐姐,这都多少回了,那些恩客床上*咒发誓,下了床就翻脸不认账。你都被骗了多少回了。”
“这个不一样,他是中书侍郎家的公子哥,风度翩翻,举止斯文极了。昨天晚上,我陪他谈了一晚的诗文。他没有一点登徒子习气。”
“那又怎样?“秋娘握住头发,打开妆奁,取出里面的发簪。“绣花枕头多了,但要睡觉,还得是实心枕头“
“总之,公子已经替我们准备了典身钱,这两天就会有好消息的,你等着瞧吧。”姐姐提起罗裙,怒气冲冲的离开了。
秋娘拿起镜子,头向左右轻摇,检查着刚刚梳好的发髻。然后拿起花*,开始敷面。刚才姐姐的话,她丝毫没放在心上,秋娘听过太多承诺,已经不再对这种逢场作戏抱有幻想。
“秋姐!”一声疾呼打断了秋娘的思绪。“崔公子来了!”
秋娘放下琵琶,连忙起身,偷偷擦去眼角泪水,挤出笑容,前去迎客。
待到赔笑完毕,秋娘连忙跑到鸨母的房间
“阿娘,我姐姐有消息了吗?”秋娘焦急的问道。自从姐姐失踪,秋娘就问遍了身边所有熟人,但见过姐姐最后一面的人都说看到了从官宦家宅邸来接人的轿子,应该是去给宴会助兴了。她之前问过鸨母,但鸨母只说去参加宴会,具体谁家她也不知。
此刻,鸨母正拿着手绢,擦拭一对晶莹剔透的玉镯,头也没有抬,应付道:
“没呢,那小妖精八成是自己逃走了,你且回去,有了消息,我自会和你说”
独自逃走是秋娘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姐姐的身上还打着玉面钉,凭借自己是出不了鸿都城的,秋娘悻悻的退出鸨母房间。刚出门,便被一旁的娈童小乙拉了过去。
“秋姐,还没消息?”秋娘呆呆的望着楼下穿梭的人流,点点头
“秋姐,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找到莫愁姐”,小乙压低嗓音,显得十分神秘
“真的?什么办法?”秋娘抓住小乙的胳膊,急切的问道
小乙被秋娘的举止吓了一跳。
“秋姐,冷静,您听说过坊东的正一观吧”
秋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了手。
“正一观,好像听人提到过“
“正一观里有一个道士,精通易卦占卜,他有一套独门绝技。可以帮人问路。“
“问路?“秋娘问道,”怎么个问法?“
“我昨天听椿香阁的红拂姐说的,只要事主的生辰和头发,就能算出事主是生是死,身在何方。“。
秋娘听罢,忙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打开妆奁,里面正好有姐姐的头发
那是去年的上巳节,秋娘和姐姐随着公子哥们去溪边春游,祓禊过后,姐姐采了一束香草,她用一把小巧的玉柄拆信刀割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将香草捆在一起,送给了秋娘。
“愿你我世世不离,永结同心”姐姐把香草放在秋娘手里,调笑道
现在,那束香草早已枯*,姐姐也杳无音讯。秋娘将香草捧在怀里,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婆娑。
哭过一阵,秋娘伏在案上,不觉的沉入梦中
梦里,秋娘和姐姐还没有背井离乡。她们还可以自由自在的在焉支山追逐打闹。
如果当初,我们没有离开焉支山,如今又是怎样的境况?这是秋娘常常会想的问题
秋娘是三年前来到红罗巷的。在此之前,她们是生活在北冥的玉面狐狸。因为秋娘坚持要去海边看十年才出现一次的鲲鱼。她们便从焉支山出发,一路向北边冥海的方向去。结果中途就中了临邛道士的天罗网,姐妹俩百般求情,但那道士铁石心肠,并未理会,半年后,他们就从北冥被带到了鸿都城。
鸿都城里紫华霄,美人琵琶和细腰。繁华的京都盛景并非二人所喜。她们已经成形百年,早就习惯了山林里的逍遥自在。来到鸿都的姐妹俩被送往了多宝楼,在那里,她们被施了玉面钉,失去了妖力。玉面钉是用玄冥铁精打造的,上面刻有符咒经文。施钉的工匠剥下她们的衣服,露出锁骨,那钉子便一下一下的楔进锁骨之中。施了钉的姐妹俩会一直保持人形,以此取悦渔猎美色的达官显贵。
秋娘曾试图自己拔出玉面钉,她忍着剧痛,用尽力气,却不能动他分毫,那是咒术在发挥作用。
姐妹俩如俎上鱼肉,只得任人宰割。
她们被公开展示,拍卖,多宝楼里都是采撷女色的皮条客。原本,姐妹俩被一个浮梁茶商看中,但红罗巷的主人财大气粗,硬是喊出了多宝楼从未有过的天价。就这样,姐妹俩沦落成了红罗巷里的歌妓。
她们在红罗巷受尽百般折磨,弹错一个音,跳错一个姿势都要受皮肉之苦。因为玉面钉的缘故,肉刑不会在她们身上留下任何疤痕,但疼痛感确是人的十倍。
梦如泡影,在秋娘的思绪中反转。恍惚间,泪水已然浸透衣衫。
第二天,秋娘穿戴整齐,早早的出了门,她借口出去买些胭脂水粉,从鸨母那儿拿了通行令牌,雇了一顶小轿,前往坊東的正一观。
清晨的正一观人迹寥寥,一个道童正在除阶洒扫。观前的香炉青烟袅袅,几个祈求的妇人跪在炉后的蒲团上上香许愿。秋娘向道童行过礼,说明来意
“问路?‘道童拿着扫把想了想。
“啊,施主说的是百衲道长吧。您在此稍等,我去向师傅禀告“
道童将扫把戳在香炉上,转身跑入殿中。
不一会,一个面目清癯,鹤髯飘飘的老道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百衲道袍,手拿拂尘。看了秋娘一眼,说道
“跟我来吧。”说罢便转身进入殿中。
秋娘跟着道长进入大殿。
殿内明堂高阔。正中央是开山始祖的镀金法身。法身前摆着香案,长长的案几上陈列着各色贡果。道长在法身前拜了拜,便踱步进入殿旁的侧室。
秋娘跟着进了侧室。道长在侧室的一张低矮案子后坐定,便招呼秋娘坐下。秋娘战战兢兢的跪坐在一张蒲团上,摘下幂篱,内心里对道士的恐惧让秋娘不敢直视道长。
道长用拂尘扫了一下几案,对秋娘说道
“头发。“
秋娘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将姐姐的头发小心的拿出来,放在道长手上
道长接过头发,从旁边取出一张*纸,拿过朱砂笔,在*纸上画了符咒。又将头发放在*纸中央,将头发包了起来。然后,道长又拿出了另外一张*纸
“生辰!“
秋娘报上姐姐的生辰年月
道长边听边在*纸上写下生辰。写罢,道长将写有生辰的*纸折成一个小方块,和包着头发的符咒放在一起,用一个龟甲扣住。
道长盯着龟甲,口中念念有词,随着咒语的念动,龟甲上出现了一道又一道裂纹。随着裂纹的出现消失,道长的右手手指来回相扣,突然,他停止了念咒,右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来艰?“道长喃喃自语道
然后,道长重又念动咒语,但是,伴随着这次的咒语,秋娘听到龟甲下面传来某種异响,那声音听来有些瘆人,仿佛长指甲在刮擦桌面。
道长见此情状,嘴角微微抽搐,雙手握拳撐在桌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龟甲。循着道长的目光,秋娘惊讶的发现,血竟然像露珠一样从龟甲的缝隙中渗出来。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充盈整个房间。
这时,道长抬起头,口中咒语不断,盯着秋娘。圆瞪的双眼,一点点的爬满了血丝,好像是植物延伸的根茎
突然道长停止了念咒,血又从龟甲的缝隙渗了进去,异响也随之消失。但道长依旧保持那个姿势,直勾勾的盯着秋娘,眼睛一眨都不眨。
秋娘早已吓得发抖,透过那双眼睛,她感到恐惧正在一点点的将自己包裹
良久,道长才*兮归来,他好像刚刚经历了无边的苦难,容颜竟显得比刚才苍老。
道长猛地掀开龟甲,夺过龟甲底下的*纸,神色紧张的向屋外走去
秋娘见状,抓起幂篱,紧跟在后面。
道长走到外面的香炉旁,将*纸一股脑的扔了进去。然后回过身,攥起秋娘的衣袖,将她拉到了道观门外
“你走,你走,不要说,不要问,不要再来,你姐的事,你不要再管了“说完,道长便慌张的进了道观
秋娘被道长的话弄得不明所以。她急忙追上去
“道长,我姐的事是什么事,她现在在哪,是吉是凶?“
没等秋娘说完,道长已将道观的门重重关上,不再回应。
秋娘落寞的站在观门前,久久不愿离去。
当天傍晚,秋娘依旧坐在垂云阁二楼的轩窗前,怀中抱着琵琶,有一搭没一搭的用拨子拨着琴弦。她不时的向外面张望,期盼着能从楼下穿梭的人流找到姐姐熟悉的身影。
这时,她看到百纳道长朝着垂云阁的方向走来。秋娘以为道长是来通知她姐姐的消息。刚要起身去迎,却看到道长扑通一下跪在垂云阁前,他把清晨占卜用的龟甲放在自己面前,然后伏下身,头重重的磕在龟甲上面。
一下,两下,三下。。。。
鲜血从道长的额头处绽开,顺着脸颊流淌,溅在龟甲上,渗入泥土里。道长一边磕头,一边在口中机械的重复着一句话:
“月无影,人无踪,天地陷,荧惑凶,莫要听,莫要看,人吃*,没郎中。”
说罢,道长满脸鲜血,栽倒在了地上,一命呜呼。
秋娘被这一幕吓得花容失色。她站在窗前,恐惧像巨石一样压在她身上,让她感到喘不过气来。她连忙关上窗户,转过身,身子无力的靠在窗户上,止不住的颤抖。
不一会,京畿道巡检司的皂吏赶了过来,将百衲道长的尸体裹了,送回了正一观。
屋外,谑浪调笑的声音依旧,道长的死丝毫没有影响到什么。
“秋姐,崔公子来了“,小乙的呼喊声又从屋外传来
崔浩是秋娘的常客。他是中书令崔修的儿子。与其他达官贵人相比,崔浩显得有些木讷。他家祖上是胡人,崔浩也遗传了祖上的胡人模样。他肤色略黑,深目高鼻,深邃的眼眸显得有些暗藏心事。胡子精心修过,算得上美髯。自从三年前秋娘进了红罗巷,他便天天来此。
不知是否因为崇信佛道,崔浩有些清心寡欲。他从不对秋娘有非分举动,只是每天来到垂云阁,枕在秋娘的膝上,听秋娘诉说北冥的往事。有时他会叫人拿来羯鼓,为秋娘的胡旋舞伴奏,动情处还会弹剑而歌。
几天前,崔浩看见秋娘梨花带雨的模样,便询问起了秋娘的伤心事
“也许你姐姐真的找到了出逃的方法,脱离这苦海了”崔浩拿出手巾,擦拭着秋娘眼角的眼泪
“不会的,崔公子,拔不出玉面钉,她是逃不出洪都城的.”秋娘坚定的说
三年前,在秋娘刚进红罗巷的时候,她曾和姐姐试图逃跑,她们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躲过了看门的打手,躲过了巡城的執金吾,却无法突破城门的穹庐结界。她们挨个城门去试,整个鸿都城已被临邛道士布置的没有死角。这么一个铁桶般的地方,姐姐一个人怎么能出的去呢。
“公子,你在鸿都城里人脉众多,能不能设法找到我姐姐。“秋娘抓住崔浩的手,乞求道。
“放心吧秋娘,如果你姐还在鸿都城里,我一定帮你找到她“看着崔浩深邃而坚定的眼神,秋娘扑在崔浩怀中,感激涕零。
今天,崔浩刚一进门,秋娘就迎上前去,她紧紧抓着崔浩的袖子,急切的问道:“崔公子,可有我家阿姐的消息?“
崔浩避开秋娘的视线,沉默的摇了摇头。秋娘大失所望,摊坐在地上。
崔浩蹲下身,厚重的双手抓住秋娘的肩膀
“秋娘,别难过,今天没找到,也许明天就找到了,这两天我会加派人手,在全城寻找你姐姐.”
“但是。‘崔浩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秋娘抬起脸问道
“但是,咱们得做出另外的准备
“什么准备?“秋娘追问道
“就是你姐姐可能真的逃出鸿都城了,最近一段时间,每天都有美色妖逃走的事发生“。
秋娘沉默了,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她望向床头,想起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那一天,秋娘瑟缩在被子里,姐姐坐在床头,拍着被子哄秋娘入睡。
“姐姐,我怕!“秋娘从被子里探出头,声音夹着细微的颤抖
姐姐伏在床上,抱住被子里的秋娘,柔声说道
“别怕,姐姐在这,姐会保护你”姐姐哼起北冥的童谣,*里的故乡让秋娘静下心来
“妹妹。”姐姐抱著秋娘突然说道
“怎么了姐姐。”秋娘的语气已没有了刚才的恐惧
“妹妹,如果将来你有机会逃走,一定要一直跑,跑的远远的,不要再回来。”秋娘当时并没有理解姐姐的话,她回过头,看到姐姐已经泪流满面。
崔浩拿起琵琶,递给六神无主的秋娘。
“秋娘,弹一首北冥的逍遥游吧”
秋娘接过琵琶,转轴拨弦。悠扬的歌声哀怨如鲠。逍遥的北冥劃地成囚。听者无语凝噎,歌者心如死灰。秋娘发现,自己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送走了崔浩,秋娘感到心神俱疲。她和衣躺在床上,马上就沉沉睡去。
半夜,秋娘突然惊醒。一股莫名的恐惧感从背后一点点的向秋娘袭来。她额头冒着虚汗,想动却无法动弹。一阵熟悉的声音从背后的几案传来。那正是她之前“问路”时,听到的指甲刮擦声。那声音在几案上越来越响,和自己的距离也越来越近。秋娘能感到,有什么东西,慢慢的走到了自己身后。秋娘鼓起勇氣,挣脱了恐惧的束缚,她猛的回过头,背后却空空如也。
这时,秋娘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姐姐?”秋娘又惊又喜,连忙起身迎上去
那背影款步轻摇,向门外走去。
秋娘赶紧追上去,一边追一边喊道:
“姐姐,等等我”
秋娘跟在那背影的后面,沿着楼梯,一路下来。
“姐姐,等等我”秋娘紧跟着那个背影,慌乱中绣履都落在了一边
那个背影好像全然没有听到秋娘的呼喊,依旧我行我素的向前走着,像是一个正在学习步态礼仪的大家闺秀,那么轻缓的步伐,秋娘却赶不上。
突然,那背影停了下来
“姐姐,你怎么了?”秋娘刚要伸手去触碰那个背影,那个背影却突然僵住,头不自然的歪向一边,鲜血凝成一股细流,沿着脸颊流淌下来,溅落在地上。然后,那个背影就像提线木偶一样,做着各种不自然的姿势。腿脚后翻,就像被生生敲断。双手上折,好像在接受酷刑。
秋娘缓缓靠近,伸出手去
“姐姐?”
秋娘的手刚触碰到那个背影,那背影就像被风吹起的蓬灰一样飘散了。只有一抹血迹,留在了秋娘的指尖。旁边传来行酒令的嬉闹声,刚才的一切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秋娘怔在原地,失*落魄。
“姐姐。”秋娘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