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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访古风雅的园墅东庄图赏读札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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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的朋友吴宽,苏州名士,既是文学家,也是书法家,著有《家藏集》等。他与沈周情谊深厚,常常相携出游,风月往还,游毕,互有留宿,要么是吴宽去沈周的有竹居——这有他的诗作《过沈启南有竹别业》、《夜宿启南宅,风雨大作》为证;要么,就是沈周去了吴宽的东庄。

东庄,是明代姑苏城东的一处园林。

早在五代时期,这一带曾是钱元僚之子钱文奉的东墅,元末渐废,遂成村舍田畦。明代时,吴孟融(吴宽父)开始在旧址上开建庄园,算是东园之始。彼时,苏州文人雅士修筑园林之风正盛。东园自吴孟融始,先后经过吴宽和其弟吴宣、吴奕(吴宣之子)整整三代人的持续增修,终成名园,堪称明代姑苏城东的一个文化地标。然而,抱憾的是它没有像拙*园、怡园那样,被完好地保存下来。现在,唯一可知的是其位置在今苏州大学本部校园内。所以,每次我经过苏州大学本部时,总会不经意地多看几眼,当然,我只是想用我独特的方式,向一座名园致敬。

曾经的东庄,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李东阳在《东庄记》里记述得特别详细:“苏之地多水,葑门之内,吴翁之东庄在焉。菱濠汇其东,西溪带其西,两港旁达,皆可舟至也。由撰桥而入则为稻畦,折而南为桑园,又西为果园,又南为菜圃,又东为振衣台,又南西为折桂桥,由艇子泊而放则为麦丘,由荷花湾而入则为竹田,区分络贯,其广六十亩。”除此之外,东庄还有鹤洞、续古堂、耕息轩、知乐亭、修竹书馆、医俗亭等。李东阳还不厌其烦地叙写了沈周常去东庄的经历,“多次寄住东庄,既咏之为诗,又绘之为图。”

“图”者,即《东庄图》也。

沈周的《东庄图》,原作二十四开,后佚三开,现存二十一开,藏于南京博物院。这二十一开依次为东城、西溪、南港、北港、朱樱径、麦丘、艇子浜、果林、振衣冈、桑州、全真馆、菱濠、拙修庵、曲池、折桂桥、稻畦、耕息轩、鹤洞、竹田、续古堂及知乐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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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我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乡居小梦吧,历代册页里,更加偏爱沈周的《东庄图》。每每赏之,皆有心得,且赏且记,日积月累,不经意间竟然给《东庄图》里的每一幅册页都写下了若干句杂七杂八的话——

《东城》

说是东城,实则是东城之内。

东城之外,以城墙为界,远处的天空留了白,连一朵云也没有,空空荡荡。所有的景致都在城内,护城河上,舟船往来,城墙起伏,一角城楼的城门也开着,似乎在等待着过往船只的到来。大抵,旧时江南的城市就是这个样子吧。如果是,那《东城》就具备了文献学的意义。《东城》的城墙也坚实高大,依山势蜿蜒而立。墙角下的芦苇随风摇曳;更近一些的地方,屋舍俨然,小河流淌,小桥丛树也都有了,宛似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有着与世隔绝的宁静与安谧。而所有这些美好的感觉都来自那高耸的城墙。正是城墙,给东城之内赐予了独有的日常生活。

我想,吴宽和沈周,一定会常去那城墙上,望月,也望远。

余生晚矣,要不可以穿城而过,在城里头厚着脸皮向沈周老先生求一幅画。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据说沈周是明四家里最能善待求画者的一位大师,基本能做到来者不拒,有求必应。

《西溪》

杭州的西溪,已经是一处著名的景点了——不过,现在的景点一旦著名起来,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因为要迎来人山人海。这几年,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游客逛完西湖之后,都会去西溪看看。我也去过杭州的西溪,一次是在雨中,另一次还是在雨中。雨中的西溪,游客会少好多,所以,我算幸运,见识到了雨中西溪别样的幽静。这样的幽静,西湖已经给不了你——今日之西湖,逢上节假日,简直像个热闹非凡的大集市,来自五湖四海的方言里夹杂着一个工业时代的深刻隐喻。

东庄里,也藏着一条西溪!

这名字让人特别亲近。一条曲折蜿蜒的小溪,把整个画面分隔成大小不一的三块。近处是树丛、山石,中间是一座桥桩尚在的断桥,再远处,也就是右上方处,是一片密不透风的茂林修竹,它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沧浪亭看山楼下的竹子。看山楼下的竹子,记得有龟甲竹、安吉京竹、橄榄竹、辣韭矢竹、金镶玉竹、花秆毛竹,不知沈周笔下的竹田里都是什么竹呢。如果再细心一点的话,就会发现更远处用淡墨点出的丛林,有点凄迷之美。如此恬淡的地方真适合一个人散散步,发发呆。当然,偶尔,吴宽一定会和朋友们来这里谈心、交流诗画。

或者,什么也不做,就听听小溪流过的声音。

溪水流过,而东庄如如不动。

《拙修庵》

一位宽额长髯的书生,安静地坐着,目光详和,注视着右前方的茶炉。旁边的小几上,茶盏胡乱摆放,不拘一格,而书架上整齐摆放着的大抵是琴曲、《诗经》以及《论语》。那盏茶壶估计还有余温吧——他刚刚喝完一盏茶,只想安静地坐一会儿。这样的老人,甚至能坐化成一尊佛,任凭西溪、北港的风吹来。风,吹着意思走,吹得日光摇晃,吹得月光荡漾,而他岿然不动,仿佛一块没有心思的太湖石。

有趣的是,沈周把这样一间名曰拙修庵的小房子,画得很别致,以对角线的方式把整个画面切割开来,左下侧皴染留白,让临水的意境豁然开朗起来,而右上角修竹茂盛,古树参天,景致繁复密杂,两者形成鲜明对比,让一个书生的日常生活风雅盈盈。

拙修庵里的这位高古老人,会是谁呢?是吴宽,还是沈周臆想中的自己?

也许,更应该是吴宣吧——吴宣是吴宽之弟,自号拙修居士。

吴宽在《书拙修庵记后》里写道:庵在东庄续古堂后西偏。拙修云者,盖取东坡先生和陶诗:‘下士晚闻道,聊以拙自修’之误。

《北港》

一朵盛开的荷花,让东庄有了生机,两朵三朵或者更多呢,会让整个东庄沉浸在生机盎然的烂漫夏日。沈周不仅把北港的荷花开得很盛开的样子画出来了,还故意把荷花安排在画的正中央,有点突兀,又极其合理,如此耳目一新的结构,真别致。

《诗经》有句:彼泽之陂,有蒲有菏。

北港的荷花,也有蒲草的陪伴。那些蒲草,那些坡堤,那些杂树,都见证着荷花的盛开与凋零。

在北港的岸边,做一个数荷花的人,是幸福的。

在北港的岸边,做几盏荷花茶,也是风雅的。

《朱樱径》

一条樱红叶绿的小径上,一位宽袍长袖的士人策仗缓行,他是吴宽么?他既是吴宽,更是无数个揣着文人之梦的明代江南名士。熟了的樱桃,颗粒饱满,让我有点想找芭蕉的念想,也许,这是我熟读过“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缘故吧。没找到芭蕉,倒是找到了一条曲折的小径。每条小径都有自己的远方。而朱樱径的远方,是遥远的明代,是旧时江南,是一段雅致的园林生活。

这条呈“S”形的朱樱径上,空气湿润得能拧出水来。

这湿润,既是江南之气,也是沈周青绿山水的技法所致。补充一句,《朱樱径》是东庄图册里唯一一幅用青绿山水技法来完成的,所以,显得很特别。沈周在《朱樱径》里,不似唐人重彩渲染,而是设色匀净开朗,有点把山水水墨化的欲望,借此表达江南山水的清秀与细润。

《麦山》

一个移居江南的北人,看这样的麦田,怎能不想起自己的乡村经历呢!

记忆深处,一望无际的麦田随风摇动的时候,苍茫的北方大地都会温柔起来。但是,我一直刻骨难忘的却是春日锄草、夏日收割、秋日播种的辛苦。一年又一年,祖辈们就是在麦田里讨生活的。西北偏北,小麦土豆;吴越之地,饭稻羹鱼,然而,沈周的笔下却意外地出现了麦山,这让我有点惊讶。但他把麦山画得很江南,将滚滚麦浪分解成无数纤细的线条和浅淡的色点,麦田边还配以屋舍,这样的景致在北方是见不到的,估计江南独有。也许,沈周是在探索一种新的绘法,以期更真实地描绘大自然的景色。

不过,南方的麦田终究是小的、逼仄的,少了旷野之美。但是,又怎能去要求一个庄园里的麦田有多辽阔呢!况且,沈周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笔下的麦山,既是麦山,也不是麦山,而是东庄主人读书之余不忘躬耕之乐的一段心境吧。

且耕且读,从来都是古代文人的一种理想生活方式。

《艇子浜》

老实说,在移居江南之前,我对溇、屿、坞、圩这些词,几乎是没有任何知识储备的。后来,渐渐知道其中的意思。至于浜,知道得早一些,是从汪曾祺的话剧《沙家浜》里碰到的,再后来,对它的了解与日俱增,也经常在泛*的古籍里不期而遇:

明代李翊《俗呼小录》里载:“绝潢断港谓之浜。”清代魏源在《东南七郡水利略叙》里载,“三江导尾水之去,江所不能遽泄者,则亚而为浦……泾、浜、溇。”而宋代朱长文在《吴郡图经续记上城邑》上的记述更加有趣:“观于城中众流贯州,吐吸震泽,小浜别派,旁夹路衢。”

藉此可见,浜,在旧时的苏州,随处可见,太家常太普通了。但沈周似乎有点偏爱,把艇子浜画得一派春光,煞是好看。艇子浜前,春色弥漫,桃红柳绿,溪水清澈,安静的船坞仿佛等待着勤劳持家的人。

《果林》

好一派硕果累累!

沈周像一个忠实的摄影师,把挂满枝头的果子,聚焦于图的中央。而远处和近处,又巧妙地饰以杂草,算是小小的点缀。图中央的果林,枝繁叶茂,密密麻麻,但并不沉重,因为有一条小溪经过杂草之后流入了果林。小溪不仅让流水滋养果林,还让整个果林生动了起来。这虽是果园一隅,却让我再次想起数年前去东山古镇游玩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是我第一次去东山,当然,也是第一次见到碧波浩渺的太湖。正是枇杷上市的季节,碧螺春早就上市了,我至今难以释怀的是,那天在太湖边的一家饭店喝到了上好的碧螺春,也吃到了白玉枇杷。在陆巷古村的后山上,我和一棵棵杨梅树、橘树、茶树点头致意,互问安好。这真是一片富足的地方,湖光山色也是天下仅有。我的命运,就在这个下午拐了一个弯,从*土高原一下子拐到了太湖之畔。当然,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怀揣自己的身世与秘密,再仔细端祥《果林》,我不禁想起的一句古词竟然是“五月江南碧苍苍,正是枇杷*。”

是啊,那一天,我平生第一次从树上摘下枇杷,至今记忆犹新。

《振衣冈》

当代诗人的组诗,多为偶尔一凑,内在的情感与逻辑关联并不强,往往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破绽。而古代的组诗少而精,左思有一组《咏史诗》,堪称古代的大型组诗之一。这组诗里有这么一句:“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有点“沧浪之水濯我足兮”的味道,意谓不愿跟人同流合污,浊世里只想一个人独醒。沈周在《东庄图》里绘就振衣冈,寓意深刻,是想劝诫吴宽放下仕途之心,别做官了,就在东庄喝喝茶,或者在自己的有竹居里挥毫泼墨,闲了再逛逛吴中山水,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可是,他终究没能劝住吴宽。

成化八年(),吴宽会试、廷试皆取第一。好友,终归是好友,沈周见吴宽去意已绝,也只好尊重友人的决定,不但以诗贺之,还画了一幅《京口送别图》给吴宽饯行,送他赴任。但是,振衣冈的冈顶,那个身着官服的人也许就是吴宽——不管是不是吴宽,这个小得几乎让人忽略掉的人物,能让人想起张岱《湖心亭看雪》里的句子:“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振衣冈上,衣袂飘飘的高士,颇有“一粒”的味道。

他的身子隐隐约约,但恰恰是《振衣冈》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说,那细腻的岗峦、隐约的远山以及两山之间蜿蜒而行的小径,都是为了这个人的出现而准备的。

如果,振衣冈上,没有临风而立的人,那就是一场虚妄的风。

《桑州》

一片桑叶里,藏着一部古代中国的农业史。

记得前几年,有一次回乡看儿子,见他在阳台养着六只蚕。为什么是六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他每天给蚕喂的不是桑叶而是笋叶,这样的养殖方法着实让人大吃一惊。一问,他若无其事地说:同学教的。再问,原来是找不到桑叶的不得已而为之。

我忽然有点伤感。

在他学业最轻、最爱玩的年际,我没能陪在他的身边。于是,将功补过,承诺给他找桑叶。打了好几个电话,竟然在天水城里找不到一处有桑叶的地方。记得小时候,老家杨家岘的村北有一片槐林,虽然槐树居多,也夹杂着几株桑树的。所以,那时候的养蚕经历,也算是我的童年趣事之一了。而现在城里的孩子,找一片桑叶,都是难事。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赏读沈周的《桑州》,是件多么奢侈的事啊,更像是聆听一曲时代的挽歌。

古代的中国,桑,是江南农耕文明的象征。彼时的苏杭,经济的增长点跟桑息息相关。那一座座杭嘉湖平原上被誉为丝绸小镇的古镇,都跟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现在,桑园都没了,谁还敢去做一场“把酒话桑麻”的白日大梦呢。

《桑州》里,桑林茂盛阔大,桑叶繁盛密布,那真是一个最美好的时代。

《全真馆》

一叶小舟上,主人坐于船头,侍童摇橹,他们的身后,是殿宇,也是深深的茂林,猛一看,真的有些恍如仙境。然而,回头一望的主人似有眷恋之意,他是要去哪里呢?因为全真馆这个名字,我不免在想,他是去寻访师道友,畅谈《道德经》么?全真,是道教里的一个重要派别,由王阳明创立,元明时期在江南地区发展很快,并吸引不少文人画家成为教徒。据我所知,元代的*公望和倪瓒,都是全真教的忠诚信仰者。

如果吴宽不是全真派弟子的话,我想,东庄也就不会有全真馆。

既然沈周的笔下出现了全真馆,那我就宁信其实吧。倘若了解了这些,再回头看《全真馆》里远处的山,以及更远处缥缈的云,就有一股彻骨的清寂之感和风清月白的意思。而近处随风摇曵的芦苇,让我想起了当代诗人娜夜的一句诗:

在这世上,除了写诗和担忧红颜易老;

其它,草木一样,顺从。

《菱豪》

这是一处典型而又日常的江南小景。

菱,江南半年生草木水生植物,皮脆肉美。我移居江南之前,只读采菱之诗,不见采菱之景。所以,我在苏州安稳下来后,就专门托朋友带我去看采菱的场景,心里头怀揣着一个西北人的新鲜。只是,我所见到的采菱人,一会儿电话,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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